記憶裡最美好的畫面就是夜晚時,母親邊看電視邊織毛衣,父親則坐在寫字臺邊或寫東西或看書,我靜靜在一邊玩玩具。一家人不需要什麼話語交流,就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相愛,我喜歡那樣的氛圍。
我們家住在內蒙古。父親在市政府外事辦,聰明能幹。母親在礦務局做管理工作,溫柔內斂。父母都受過高等教育。作為獨子的我從小就練琴、學畫、演講,比賽獲獎。很多人羡慕我們家的幸福。
然而七歲之後,因為父親的外遇,一切美好都被撕裂。
那時父親認識了一個高中英語老師。我年紀小,不清楚怎麼回事,只是感覺母親不開心。後來父親也不怎麼回家了。
1992年,父親做了一個決定:跟那個女老師去廣州,從我生活裡幾乎消失了。我和母親、外婆生活了三年。
12歲那年,父親和情人在廣州做生意失敗、關係破裂,他又回到我和母親的生活裡。因為年紀小,那時我的受傷感不強。我和父親關係的溝壑產生於後來的日子。
我們的家好像複合了。但好景不長,我初一時,父親故態復萌,和自己的秘書好上了。父母開始吵架甚至動手。有時我回家看到砸碎的東西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心裡真的很淒涼。
更難的是要面對剛休戰的父母,他倆把還沒來得及說的狠話甩給我,讓我轉達。父親帶著暴怒向我嚷:“你去告訴你媽,她還想不想過了?要還想留下來就給我老實點,別老這麼鬧!她要是把我逼瘋了,我會讓她付代價的!”母親往往是含淚或已失望至極沒有眼淚和表情地對我說:“你去問你爸,到底要不要這個家?把咱倆弄到北京又幹這種事,他懷的什麼心?他是要那個女人還是要咱倆?”
我為了保住這個家,每次傳話都在中間調和,讓他們彼此不得罪。雙方消了消氣,可一見面發現對方並無歉意,於是戰火又起。
久而久之,我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什麼,被夾在中間還很累。當然我對父親的不滿更大,畢竟他明顯有過,責任最大。母親和我相依為命多年,她是受害者,是我最親的人。
從初三開始,隨著青春期的到來,我和父母開始疏離。我的成績迅速下降。父親對我嚴厲訓斥甚至警告:“我把你接到北京為了讓你受更好的教育,在你身上投入花費這麼多,你要是不給我好好幹,你和你媽趁早都給我回老家去!”
我雖然嘴上不頂撞,心裡卻咬牙想:“我這樣難道沒你的責任嗎?就強調你付出的,你帶來的傷害我還沒和你討公道呢!倒成了我對不起你了?!”
我和父親在一起要麼覺得無話可說很尷尬,要麼就是他的說教讓我很反感。到高考前我已成了班裡的下等生。這時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情緒越來越低落。那時不懂,現在想來她一定是飽受“抑鬱症”的困擾。
10月6日的晚上,我晚上自修後回家,發現父親等在門口。白天母親在家,我們都沒帶鑰匙。再等下去也不是事兒,父親去想辦法。半夜時父親的消息來了:母親白天喝了農藥自殺!急救隊來了,警察來了,殯儀館的人來了……那一夜,又亂又長。
最後,我和父親在殯儀館看著母親被推入冷櫃。父親去辦手續時,我一個人站在大廳外的院子裡,生平第一次感到夜晚那麼黑、那麼靜。
我的世界突然坍塌了。我一下子不知道人到底為什麼來這個世界,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母親就這麼沒了嗎?這就是全部?有沒有天理,有沒有誰看得見這一切,能給我個答案?
母親去世前半年,因為學習英語,我認識了一位美國來的奶奶Marijane老師。當時我覺得60歲的她充滿年輕人的活力,善良、和藹可親。我和她很親近,羡慕她的生命狀態。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其實是一名宣教士,她沒有主動向我提過信仰。我只是在她的住處見到掛著的十字架。
母親去世後,Marijane老師是我第一個想傾訴的人,就覺得她能理解,能給我安慰。我去找她,說到最後泣不成聲。我至今記得她當時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摟著痛不欲生的我,陪我哭了差不多半小時。
就在我極度絕望時,上帝的愛和福音臨到了18歲的我。我哭完後問她活著的意義,她跟我分享她的信仰。我當時理性上不太明白,但心裡很感動。我說:“你認識的這位上帝我也想認識,而且我需要祂。”
就在和我信主差不多相同時間,另一對基督徒夫妻給父親傳福音,他也接受了主。父親沒具體跟我講過他的心路,或許是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罪人、需要悔改吧。當時教會有個教導,說要把你一生中所犯的罪全寫下來挨個悔改。一天下午我回家,看到父親坐在寫字臺前寫了差不多有兩個小時。
當同學們為高考奮戰時,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一位全能有恩賜憐憫的上帝會讓我母親這樣結束生命?為什麼上帝不阻止?她比我和父親更需要福音和拯救,為什麼上帝不幫她?她現在在哪?我突然被這些問題困擾得不能自拔、寢食難安,毫無心思學習。
幸好Marijane老師給我很多的陪伴、關愛和牧養。她所在的機構負責人、同事也知道了我家的事,都為我們禱告。負責的老師還特意從臺灣打電話給我,耐心而有恩慈地回答我的問題。
這些從上帝而來的、我從未體驗過的愛,帶領我走出了那段艱難的日子。我開始漸漸放下自己的追問,相信上帝的慈愛在人可以理解和看見的之外。我要學習面對新的人生。
我高考失利,出國讀書的想法也沒成功,未來特別迷茫。殘酷的社會現實,讓我在短暫的工作經歷裡也遭遇磕碰。更讓我愁苦的是,我與自己的情欲爭戰失敗,我跌倒了。我一事無成,還犯罪大大得罪了神,不知道怎麼和信仰上幫助我的人交代,不知道天父還會不會認我。
我由此陷入了長達半年多的嚴重抑鬱,每天被極大的黑暗籠罩,毫無動力起床,一醒來就開始想各樣問題直到心力交瘁,睡著是我唯一能忘記痛苦的時候。
父親看到我剛滿20歲,卻每天縮在家裡,完全沒有鬥志和追求。這對他這個急脾氣、閒不住總要做事的人實在無法忍受。而且,他認為他在我身上的付出,完全看不到回報。他就用他認為可以喚起我鬥志的方法——激將法來刺激我,而不是體恤和瞭解。
激將法對於父親這種性格的人或許有效,但對性格本來細膩敏感的我卻是極大的傷害。當父親每天數次到我面前爆發,劈頭蓋臉諷刺甚至大罵,讓本來已經很疲憊和絕望的我完全無法承受。
我覺得我們都信主了,我從小受這麼多傷害,你怎麼就不能體恤呢?你能這麼無所謂地批評我,難道不覺得自己是罪人嗎?我覺得經歷這麼多之後,父親似乎還沒意識到他過去對母親和我的虧欠。往事翻騰,我很多次流淚懇求上帝,求祂幫助和憐憫,求祂讓這種痛苦能停止。那種心靈如同在地獄的煎熬,我實在受不了。
半年的煎熬以我回到校園的方式結束。那次激烈的衝突暴露出我們之間的鴻溝,讓我真的死心了。但上帝的奇妙超過人的想像,即便我已放棄,認為我們父子之間的情感地帶會永遠成為沙漠,但在真理的光照下,居然慢慢又有了生命的跡象。
我最初信主時對認罪的部分理解不太清楚,我那時最需要的是上帝的愛和盼望。我一直認為父親肯定是個大罪人,絕對需要主拯救,而我不是。但自從我在情欲上跌倒過一次,隨後幾年上帝慢慢讓我看到自己生命中的驕傲,原來我也有那麼多污穢、自私、詭詐,也是一個壞到極處的人!我意識到自己和父親一樣虧欠上帝,在上帝面前也是個大罪人,需要神的憐憫。這讓我極其痛苦,也讓我謙卑下來,開始對父親產生了真正的饒恕之心。
我學習了一些關於家庭的課程,發現父親和他的幾個兄弟都是那種虛榮心很強的男人,他們非常需要女性去仰慕或肯定他們,特別被這種東西所傾倒。他外遇的原因不是出於性的吸引。
我的爺爺是車間工人,性情非常粗暴,只要在外面受了氣,回家不是暴打妻子,就是痛打父親兄弟幾個。他沒有機會學習怎麼做男人,這給他帶來許多性格缺陷。
我自己談戀愛時,對父親有了更深的憐憫和理解。我發現當我和女朋友關係遇到衝突時,如果遇到其他不錯的姐妹,我居然會想到放棄,理由是我倆不合適、我們又沒結婚、我有選擇的自由等等。人的罪性讓人總想選更容易的方式,滿足自我一時的舒適。我終於明白外遇的試探會有多大,人心是多麼容易給自己找理由,也才知道自己其實面對引誘多麼脆弱,離跌倒多麼近。
我已經信主都有這些想法,何況那時的父親?我們小時候所受的都是非黑即白的教育,別人都會說我父親是壞人,他拋棄母親和我。但我深刻體會到人人都是罪人,都有特別容易被試探的軟肋,對我們這個家族的男人來說,就是外遇的試探,我們很難在別人不可愛時繼續去愛、去堅持。
最終在兩年前,我完全饒恕了父親。父親是個非常驕傲的人,那些年當著我的面只是模模糊糊表達過幾次自己的虧欠。兩年前他終於正式在我面前承認對母親的自殺負全責,承認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對我母親造成的傷害和深深的愧疚,也承認給母親的家族造成了很多傷害。聽到他誠懇的道歉,我完全饒恕了他。
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或願望的話,我特別希望父親能像明確承認對母親的虧欠一樣,有一天也能對我說:“兒子,過去我很深地傷害了你,特別對不起你,請饒恕我。”
我在母親這件事上真正地完全饒恕父親,花了近十三年。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有很多起伏。
我和父親關係的挑戰,還因為我們性格的差異。他熱情但脾氣火爆,很難傾聽;行動力強,閒不住,屬積極開拓型。而我天性安靜穩重,喜歡與人深入溝通,細膩敏感,辦事謹慎。
這些年,上帝在我們心裡不斷工作,讓我們在更多認識祂順服祂的過程中認識自己,從心裡承認我們都是不完全的,都不懂得怎麼愛,都需要很多學習和改變,都虧缺了上帝也彼此虧欠。我們都要更謙卑,懂得什麼是饒恕,看到別人的長處。
我一度為自己的性格驕傲,看不起父親。在我倆關係最惡劣時,只要是父親有的性格特徵,我就一定不想出現在我身上。後來一個姐妹的話,改變了我的態度。她說父親的性格很寶貴,在教會裡需要被放在合適的位置,放錯了可能成為破壞的力量,放對了就很寶貴。
的確,父親是個只要喜歡就特別投入的人,而且不計代價。比如他一信主就很專注,手抄《聖經》抄了好幾本,無私奉獻一些事工,幫貼有需要的肢體。不僅如此,他還熱衷分享,不僅自己做,還鼓動別人一起做。有很多次,我看到教會裡的不冷不熱,特別需要父親這樣永葆熱情的人,尤其對弟兄很有挑旺的作用,可以帶來很大的正面效果。
在上帝的陶造下,父親也變了。跟他談一些他不太理解或認同的事情時,他可以按捺住脾氣,先去傾聽。這對他來說很難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改變,我挺震撼的,他願意改變的心讓我很感動。我想既然你願意往前走,我也願意往前走一些,或許我們可以在中間相遇。
有時我們共同經歷一些事,父親會主動問我:“我可能有盲點,你有什麼提醒我的?”我就直接了當說出我的看法,有時是批評意見。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很不高興或漫不經心,而是認真聽,然後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然我自己看不到。”
父親開始欣賞我的性格,放下過去的挑剔,以我為榮。在我倆搭配服事的這些年,尤其後期,我多次聽父親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性格。”他說像他那樣很容易得罪人。有時他又捶胸又頓足地跟神禱告:“主啊,為什麼不給我很溫和的性格?你看我兒子多好,能和那麼多人相處得好。”
這兩年,我們又能像真正的父子一樣聊天分享了。現在我們父子委身在同一間教會,我講道,父親被教會差派去宣教開拓。有時我們也會配搭一起完成一個項目。父親常愛說:“我跟我兒子是同工。”
高中畢業後我想出國深造,離開父親,但上帝一次次關門。有一次,Marijanne老師很平和地對我說:“我有種預感你走不了。因為你想避開生命中的問題,不去對付,特別是你和父親的關係。天父看你們父子的關係,比你去國外學習、有輝煌的前途更重要。父子真正和好,才是祂最在乎和喜悅的。”當時我雖然聽見這話,但沒往心裡去。現在回想,我才領會神的心意。
十多年過去,是上帝讓我和父親的生命重新來過,讓我們從破碎、傷害、仇恨到悔改、饒恕,最終回到愛。儘管漫長曲折,但我們終歸看到上帝做成了這無人能做的工作,讓不可能癒合的創傷癒合,讓已被撕裂的幸福被彌補,讓父子情感的沙漠成為祝福的綠洲。
Pictures: Willow Tree® That's My Dad Figurine; Willow Tree® Father & Son Figurine